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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迟疑一下,点头。

我也觉得他不会害你,谁也不会抢劫乞丐,你已无惹眼之物。他做不成皇帝,做个千岁也不错。听说这几年,他很受人排挤。

太平年月,非皇族血脉,做皇帝不易,若是乱世,群雄并起,可就没我什么事了。他自嘲:沾到我的边儿的人,都没好日子过,好在我还有一口气,他们的本钱,尚有一丝希望追回。

我叹息,凝视这张天天念叨再世为人,随遇而安的脸孔,人一张嘴,真是怎么说都行,把别人当傻瓜也行,甚至把自己也骗结实了更行。

别怕。他拍拍我,这个动作一般用于哄儿子。

野心不死,我的话,他不会听,我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:这样的日子,以后会不会有呢

你喜欢现在的日子他诧异。

你们都在身边,不用千里之外,遥遥相念。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,将来死在哪,也不用费心思索。我轻声:你觉得这样不好,你不满足,你恨,你要过从前的生活,比从前更好。你要报仇,他们害你,你害他们,冤冤相报,这不怕,只要赢。

不对如果有对错,世道也不会成这样。只有实力是公平的。他苦笑:你知道我每天想的什么,午夜梦回,又想的什么我的心还是不够狠,比我狠的人,六年前赢了我,风水轮流转,我相信风水轮流转,也该让我赢了

小心。我不想和他争,按住他胸口:你要小心。

等着吧,我们会有好日子的。他壮志凌云,坚定地道。

怕什么来什么,我日夜祈祷,京城一片繁荣稳定,别让安朝这隂 谋者有可趁之机,没想到皇帝病危的消息还是被他用各种手段获悉了。

其实早在几天前他就掌握了可靠消息,只是懒于告诉我,说什么我知道了也没用,还得白费口舌,他忙死了,头疼,让我带好儿子,别给他添乱。

我问:确定这次不是故计重演

谁会玩两次呢。安朝兴奋中透着深深的伤感:他真的不行了。

我还想说话,却被他一通乱轰,撵出书房。真无辜。

辰儿的生日由我一手艹 办,安朝没空,所以吃席时也没来,辰儿仿佛习惯了父亲的缺席,事实上这位父亲,在他心里也是缺席的吧只有我知道安朝不是不爱孩 子,只是从未表达出他的爱,对男人来说,爱这个东西,是绝不能让人看见的,仿佛杯子里的酒,洒出来,是种失礼的行为,又像女人的身子,被人看到,总不是好 事。

辰儿毫无波澜地坐着,无喜亦无嗔,这些年,他已渐渐变成一块磨过的玉,没有棱角,却冰冷坚硬。

今天爹有事,我和再再给你过这个生日。我端起酒杯:辰儿,生辰快乐。

他淡淡地:多谢母亲。与我碰杯,一饮而尽。

这么多年,除了当着安朝,他对我基本不作称呼,这声母亲,叫得我心情大好:转眼六年,你也是个大小伙子了母亲真高兴,来,再敬你一杯。

辰儿看我一眼,淡笑着举杯。

我也要敬哥哥。再再拿着酒杯,先去碰了碰哥哥的杯子,然后一鼓脑地喝干。

我吓一跳:哪有这么喝的待会儿要醉的。早知道不给你杯子了,难不难受

再再梗了梗小小的脖子:痛快

我掩嘴笑,对辰儿道:都是和他爹学的。

妈妈,要吃这个。再再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甜羹上,我舀了一碗给他,这小子没吃几口,又指着糖醋排骨:要这个要这个

我夹了一筷子给他:老实点,你看哥哥,多懂事。昨天不是会用筷子了吗,自己夹。再再的注意力又被转移到两根长长的细棍上,周围终于获得短暂的宁静。

辰儿。我默然一会儿:说到底,是我们误了你,已经成年,却连出这个王府也是不能,更别说建功立业了。

母亲何出此言他放下酒杯,道:成王败寇,自古如此。没什么可抱怨的。

我诧异:你这样想

辰儿微笑,眼中却无笑意:不知父亲如何想

呃我沉吟:你父亲自然是不敢多想,他常说得过且过,你也不是不知道。

母亲就不怀疑吗辰儿把玩手中白瓷杯,他喜骑射,晒得颇黑,越发显得杯子白得耀眼。

我笑了笑:妇道人家,懂得什么。

敬母亲一杯。他为我斟满酒。

这是第三杯了,通常我喝完三杯就会有些头晕,暗想不能再贪杯,六年前,在安朝跟前烂醉出丑,不管丑成什么样都没事儿,在晚辈面前可要保持良好形象啊。

母亲这些年,过得好吗辰儿看着我。

我笑道:何出此言

他端详我:面有凄se 。

小孩子懂什么。我随手为自己斟了一杯,饮完才发现忘了三杯不过。

咚一声,再再倒在桌上,打着小呼噜。

看他下次学不学爹。我让丫鬟把再再抱走。

你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。辰儿淡淡地:父亲总把随遇而安挂嘴边,可据我看,第一个坐不住的,就是他。

我忙看向四周,低声:不要乱说。

父亲即使不动,将来,我也会动。他仰脖,一杯酒喝干。

我惊道:辰儿

喝多了。他的漫不经心很像安朝,大事化无的功夫也是像极。

我放下心,其实哪能放心,悬在半空而已:你们太不容易满足,要了这个,看着那个,那个到手,又不知道看向什么了。一辈子就握着到手的东西看来看去。

辰儿的神情已是标准的成年人,成年人的无奈与沧桑:不做这个,又做什么

我也不知道。我摇头,不摇还好,整个头忽然像没有重心,球一般滚来滚去的:这酒太陈,头晕得很。

天se 已晚,母亲歇息吧。

不。我按了按额头,想说什么来着,哦,对了:辰儿,你十六了。

我是十六。辰儿显然对这句废话不明所以。

我一笑:有没有特别想过的日子

他沉默一会儿,侧过头,缓缓道:我想的,都是不可能实现的。

看你求什么。我神秘一笑:我说的这个,就是可以实现的,而且很容易,只要你点一下头。

他转过身,注视我。

第一次做媒,我还沉浸在成全人的喜悦中:成个家,不是很容易吗苏徊的女儿,今年一十五岁,才貌双全,琴棋书画,无所不通,人又娴雅安静,我特意拿你们的八字算了算,真是天生一对,再合适不过了

他骤然脸红,面有怒se :你你说的什么

实实在在的好事呀我酒气上涌,当下觉得自己太伟大了:别害羞,男子汉大丈夫,当婚则婚嘛。怎么样你觉得好,我就和你父亲说,他也为你的事艹 心,老催着我办了呢。

你真是庸俗。辰儿起身。

别走哇。我拉住他的袖子:成不成,给句话啊,你羞答答的,我可要认为你默认了。

他怒吼:我不默认

哦,哦,别急,这个不满意,咱们再换一个。我绞尽脑汁地回忆那些小姐的资料:你看这个,她父亲是

够了辰儿甩开我的手:母亲喝多了,胡言乱语,还是好好休息吧。

我双脚站立不稳,被他一甩,摇摇晃晃,眼看要和地面亲密接触,只觉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,我不由笑道:辰儿,我今天真高兴,你头一次和我说这么多话,虽然你还是不喜欢我我是为你好呀,成婚的事,你再考虑考虑。

辰儿苦笑:好,好。我先扶你回去。

我我想说我没醉,可一阵头晕,来势凶猛,身子轻飘飘的,眼皮也无法睁开,渐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
醒来时是在自己的床上,透过窗户,可以看见明亮的天se ,应该是中午了吧

安朝坐得远远的,独自下棋,我叫他:哎。他不动,我又叫:哎哎他还是八风不动,我气急,拾起鞋丢到他脚边:良王殿下

什么事他转过身,无懈可击地自然。

我头痛,就没心情和他玩转圈圈:你聋啦

首先,我不叫哎,其次,我不叫哎哎,最后,我的听觉很好,你的那声良王,我听到了。

我黑着脸,这人又欠揍了,可是我又不能揍他,这会落下河东狮的名声,影响自身不说,还会让别人的同情转移到他身上,不划算的事我是不做的。

真是又做大灰狼,又当小白兔啊。他看着我无辜的神情,自己也变得很无辜。

我怎么回来的

不知道,我回来时你已经在床上打呼噜了。他转过身,继续他的棋局。

我有些汗颜:不会是辰儿背我回来的吧

也许。他慢条斯理地:如果是这样,可苦了辰儿了,背上这么一团肉,怎么着都要修养三天吧。

你以为你就不是一团肉我恶狠狠地:那小肚子,跟我怀再再时差不多,还是快生的时候

他很苦恼他的小肚子,每每都要捏着它抱怨,说一些英雄末路的话,我一语击中痛处,果然,他如被蝎蛰地跳起来:你有没有口德

让你说我,哼,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吗我暗笑,其实他没多大变化,反而比以前黑瘦,除了微微显眼的小肚子,腰带系紧一些,也就看不出来了。帅还是帅的,我很欣慰。

他瞪我一眼,拂乱棋局:问辰儿了么。

他害羞。我回忆着:还说我们庸俗。

安朝摇头:无能,我说我去谈,包管一谈既成,你非要争这个功,看看,碰一鼻子灰吧

你又能好到哪去我嘀咕着,躺倒继续睡。

我也是十六岁成家。安朝若有所思:也是父皇找我谈母亲很早就去世了,其实有时,我真羡慕有母亲张罗婚事的人。

我随口问:几岁有女人

十三。他忽然醒悟,怒视我。

哈哈,套出来啦。不良少年,这么小就乱搞男女关系,小机机还没长大吧也不怕落下毛病,伤了根基。

他顿时红透了脸:一个妇道人家,满口胡言乱语

我冲他做鬼脸,装什么道学家,你恶狼一样扑到老娘身上时,还不是什么银荡说什么,且不迎合不行,逼得我也不良起来,现在倒装得一副受害者像。

男人真是伪善啊

安朝为良王的第八个年头,简郡王带兵征剿西南叛乱,收复失地,实力大增,举旗策反。时年正值多事之秋,老皇帝病危,皇子争位,朝政日衰,繁荣已成昨日之景,大臣揽权,不顾民间疾苦,民怨沸腾,国将不国。

风雨飘摇之际,简郡力挽狂澜,招义军,举大旗,旗号不是清君侧,而是拥护正统。正统即废太子安朝。安都安建声名狼籍,皇后因外戚干政,更失民心。简郡王挥师向南,几乎没遇什么抵抗,又因声势之大,旗号之助,各地纷纷投诚,势如破竹。

万里之外的良王府则比西南宁静得多。安朝自从收到简辽的捷报,无日不欢,眼中恢复了八年前还是太子时的神采,整个人焕发一种从未有过的活力。他已比从 前沉稳多了,每天照常读书骑射,禸 心的狂喜,外表一丝也看不出来,只是深夜时而醒来,拉着我的手说:好日子越来越近了。

这个时候,最须警惕防范,安朝开始注意饮食,每每银针试毒,夜里宝剑在侧,随时应付突如其来的刺杀。不过一切似乎没什么异常,直到一天,侍卫抓到一名擅闯王府的黑衣人。

安朝平静的面孔看不出半点波澜,淡淡地道:告诉你主子,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,也该认命了。

刺客被释放。

安朝转而向尹清屏一躬:先生良策,果然奏效。安朝得先生,如刘备得诸葛也。

尹清屏摇着折扇,一脸诸葛亮似的神秘笑容:我若不说,王爷岂不也知请高手暗中保护王爷大展宏图之日也该到了,据在下看来,不过这几日耳。

我心中仿佛有个腐烂的橘子,又苦又酸。不过这几日,我的太平日子,也就这几日了。

你也看到了,只守不攻,恐怕连怎么死的也不知晓。我不攻,就是被人攻。他鄙夷地看着我颓丧的神情。

我默然,什么也不想说,也无可说之事,他都决意这样做了,还试图让所有人赞同,真是可笑,人做事,最开心的是为自己,最不开心的,是花费无限精力,让所有人知晓并赞成。我们为什么要把一生浪费在让所有人赞成上呢

三日后,安朝收到简郡王密函,只有两个字:起程。

我的心好象活生生被人掏走,空荡荡地难受,眼泪也不听话地涌出,想靠在他的胸口哭泣,又怕他说我影响斗志,哭哭啼啼不是好兆头。做女人,一定要懂事,不合时宜地扰人,总是下乘,我惟有独自垂泪。

或者我的哽咽声太大,引起了喜悦中的他的注意,他拖起我的下巴:你应该高兴啊。

喜极而泣嘛。我推开这没心没肺的,兀自上床。

他吹灭蜡烛,靠在床头,并不急着睡下。

明天什么时候走黑暗中,我只能看到他发光的眸子。

一早就起程。

这黑暗,像极了未知的前景,悬而不动,却让人心里腻腻的:其他都安排好了

我走后,立即就有一队人马赶来王府,接替这里的侍卫,那是简辽的人。他道:到时你和辰儿、再再,躲到房里,外边再乱也别出来,拢共也用不了多久,半壁江山都是咱们的了,那些侍卫识时务就投诚,若是死抗到底,也不差添几具尸体。

我打了个冷战,他的语气像个罗刹:你在外边,自卫是没错的,只是别妄造杀孽啊。

他冷笑:比我残暴的多了,得了江山,还不是快快活活,死后下地狱么可管不了这么多,我只管活着的时候,死后的事,虚无飘渺怪力乱神,可没心思参透。

那也为儿子积点儿德啊。我脱口而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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